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,作者:李渔,内容编辑:百忧解,题图来自:看客insight(受访者提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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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车轨道,已经成为了稳定的代名词。也就有人因此以为,开火车不过是在固定的轨道上移动。
对于铁路司机这份职业,最常见的一种误解是,他们在驾驶途中几乎不需要什么操作,只需要盯着电脑,工作约等于享受一趟趟平稳的观光旅行。
然而现实中并没有能完全托管驾驶的电脑,驾驶火车也很难称得上轻松浪漫。
欧洲各国今年此起彼伏的罢工浪潮,有相当一部分都由铁路司机发起,这似乎足以侧面说明,不管在哪个国家,铁路司机都是份消耗精神却又薪酬不高的体力活。
而诸多国家中,德国在今年年初经历了最长久的一次火车罢工,来自东北的阿白便是参与其中的司机之一。
离开写字楼,进入德国铁路股份公司这家“老国企”——不想再卷的阿白如愿吃上了“大锅饭”。但时刻精神紧绷、长期日夜颠倒、待遇相对其他工种较差……铁路司机的辛酸另一面,他也渐渐地有所体会。
当工会调查罢工意愿的表决文件寄到家里时,阿白没有犹豫,填上了“支持”。
迈入更自由的轨道
火车驶入黑森林,景色顿时就变得优美了起来。火车司机阿白独自坐在驾驶舱内,安静地望着眼前的铁轨。列车在山腰间慢吞吞地盘旋而上,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,沿途没有多少信号灯,也见不到太多人烟,他默默地喝上一口水,心情也随之变得一片安宁。
在成为火车司机后,阿白一直负责着两条线路,一条穿过城郊,连接起两座城市;另一条便是这条黑森林铁路,部分线路已经有超过百年的历史。
在德国,同样具有历史感的,还有至今仍在运营的老式火车头。不仅外观的风格停留在了几十年前,整个驾驶舱内也几乎见不到多少计算机的痕迹,大部分操作只能依赖于双手。
司机之间流传着这样的一个说法:只有操纵过这种老式火车头,才称得上一名真正的火车司机。不过阿白不在此列,他更喜欢自己驾驶的电气火车,许多指令都可以在电子屏幕上轻松完成,科技感十足。但对于陈旧古老的黑森林线路,他却格外偏爱。
坐在驾驶室内,迎着前方的高山和树林,火车就像开进了一张漂亮的明信片,车轮碰撞着铁轨,敲着节奏分明的鼓点,催促着车头时而向上爬坡,时而向下冲刺。阳光落了一身,让人感到十分松弛。虽然火车总是沿着相同的轨道行进,但每当行至黑森林,他总会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自由的鸟。
很多司机都乐于录下第一人称视角驾驶的视频,把自己所见的风光分享到网上 / wiki commons
在成为铁路司机之前,阿白的生活并没有这种自由。
两年以前,阿白曾在一家中国公司里任职。虽然人在德国,但照样还是逃不过内卷的九游会登录的文化。随着年龄增长,辞职的念头也渐渐冒了出来。他的想法很简单:换一个相对稳定的工作,让自己有更多的私人时间。
怀着这样的想法,阿白辞掉工作,报名参加了德铁的铁路司机培训课程。这个职业培训项目由政府出资赞助,面向拥有德国永久居留权的居民。
在德国,成为铁路司机的另一种方式是为期三年的双元制培训,但只面向初中毕业的学徒
为期一年的培训中,阿白每个月可以获得一定的工资,一半由德铁负担,另一半则来自于政府。这笔钱并不好拿——到上车实操这一步之前,他首先花上了总共大半年的时间学习,还经历了两次大考。
在德国生活了二十年,语言仍然是他在培训期间遭遇的最大障碍。招聘广告上对于语言的要求为b2级别,在德语考试的六个级别中只排第四。但第一堂课过后,阿白就意识到,仅仅b2水平,别想听明白老师在讲什么。
大量复杂且生僻的专业德语词汇,让他时常一头雾水,最终在不停地追问中艰难通过了培训。
在23年的3月,阿白正式成为了一名火车司机,迈入了一条稳定的轨道。
主动加班,被残忍拒绝
在德国,火车司机的工资收入算不上丰厚,和工厂里的工人没有多少差别,不过倒是很符合阿白“吃大锅饭”的愿景。
蹬着自行车,只要五分钟就能到达上班的车站;不必朝九晚五,也没有固定的工作日,只要一周能累计够三十八个小时的工作时长,剩下的时间都不用上班。
除此之外,铁路司机还可以选择自己的年假数量,最少也有30天。休息得少,收入就略多一些。与大多数人一样,阿白选择了三十六天的折中方案。
光看这些条件,或许会觉得这份工作很不错,但实际上,铁路司机的工作,常年处于高压之下。
和国内一样,遇上法定节日,人人都休息了,火车司机们却依旧要在铁路上来回奔波。虽然车次有所减少,大家也可以轮流休假,但谁也不能多休息一天,逃脱值班的安排。反过来,想主动加班,也是不被允许的。
阿白曾申请过连续值班。那时平安夜将至,紧接着就是元旦,他想,反正自己一个中国人,未婚未育,这两天休不休息倒也没什么差别,不如让有家室的同事过个团圆节。这样的奉献精神固然好,最后却被公司无情地驳回了,理由是“谁也不能破坏规则”。
阿白颇为无奈,想一想,真不知道该夸赞德铁作风严谨,还是该数落他们过于死板。
圣诞节假加班三天,阿白获得的补贴算下来每天合为人民币700元,连两倍工资都达不到
不过,这样的“死规定”,或许也是出于对安全的考虑。德国法律规定,开上几个小时,火车司机们就必须换一次班,休息至少一个小时才能继续。
在阿白看来,虽然火车开起来并不复杂,但行驶的过程却十分消耗精神。载着一车乘客,司机需要时时刻刻盯着前方,警惕窗外各种意想不到的状况,同时还要分出精力留神机械仪表。
夜班相较于白班,则加倍辛苦。夜晚不比白天,黑暗像潮水一样笼罩在前方,只有灯光劈开一条百米来长的道路,更远,则是一片混沌,司机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高警觉。
偏偏夜班的火车,要从晚上七点一直开到凌晨六点。虽然司机可以在换班休息期间找个地方,赶紧趴上三个小时,但这样的姿势睡得并不踏实。就算能睡着,往往梦做到一半,也会立马被换班的闹钟吵醒。
睡眼惺忪的状态下,做什么都慢上半拍。每一次,阿白都不得不猛灌咖啡。这招有时管用,有时完全无效。几次熬到晨间六点,他登上第一班列车的驾驶舱时,整个人依旧处在懵然的状态,只能一边开着车,一边强撑着眼皮,“一趟下来,我都觉得自己危险”。
德国的铁轨旁,往往不设防护网或栏杆,铁路就像公路一样融合在城市与乡镇中
火车不停,司机当然也不能停。尽管每月工时不长、假期不短,但司机们下班之后的生活,也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。
阿白没有家庭的责任和负担,但和同事们相处久了,也目睹了许多人在平衡事业与家庭上的矛盾。
有一次,他和另一个德国司机值夜班,中间有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。阿白争分夺秒,跑回家中睡了一觉,等回来时,却发现这个同事不光没休息,连带着把自己的工作都给做了。
他很不好意思,便问对方为什么不回家睡一小会儿再回来。同事只是腼腆地笑了笑:“这个时间我就不回去了。”
“为什么呢?你不想睡觉?”
“我现在回去,会把老婆吵醒,这样她也睡不好觉了。”同事摇了摇头,“第二天,她也一样要工作。”
阿白听后,除了感慨同事疼爱老婆之外,心中也产生了一股淡淡的辛酸——大家都是普通人罢了,如果不是为了生计,谁愿意这么日夜颠倒,有家都不能回呢?
垫底的准时率,真不怪司机
在刚刚结束的欧洲杯期间,德国铁路因为夸张的延误率一度引起了许多外国乘客的抱怨。有人遇到过火车开出了好久,忽然发现司机开错了方向;也有人说火车开到一半,才发现铁路上居然长着一棵树,旅客们不得不下车想别的办法。
这些故事真假难辨,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,德国火车的准点率只有不到70%,位列全欧洲倒数第一,和大众心目中严谨守时的德国形象大相径庭。
曾经阿白也对这种反差感到好奇,在成为火车司机后,他终于慢慢明白了其中的一些缘由。
在德国,铁轨像毛细血管一样连接起了大大小小的城市。哪怕现在高速公路四通八达,半数以上的人拥有自己的汽车,但大众日常出行仍然很依赖铁路,很多一万人上下的小城依然保留着客运火车站。
很多线路的历史都在百年以上。维修,会导致列车降速;不修,老化的轨道故障频发,高昂的维修成本和乘客的抱怨更让公司左右为难,不时发生延误也就在所难免了。
这些因素的叠加,给调度也增加了不小的难度。不同于许多人的认知,火车轨道其实并非两点一线。遇到岔口时,司机必须听从调度员的指挥。在德国,调度员的“人为失误”造成的火车事故都不止一起,日常的小失误就更常见了。
阿白的许多同事都被调度员坑过,“在铁路要变轨的地方,明明应该向左,结果调度员偏偏调成了向右。就算司机发现了,火车也不能停。那怎么办?那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呗。”
把火车顺利开起来,其实需要多个部门的协调合作
如果调度指挥失误发生在临下班的时间,铁路司机恐怕比乘客还要恼怒——延误的时间并不算作加班。但还有另外一种延误,是每个司机都害怕遇上的。
一次夜间行车,阿白延误了整整两个小时,后来他才知道,前面的司机撞上了“不明物体”:正在列车高速行驶时,铁轨上突然间冒出了一个硕大的影子,车头随之传来了“嘭”的一声巨响。
假如撞到了人,那可是重大事故。在中国,有时为了保证线路运行,列车司机在这种情况下可以下车先行清理,再通知铁路公安,然后就能开着列车继续向前。但在德国,情况复杂得多。
按照德国法律规定,火车司机都不能自己处理,必须要联系并等待附近的应急经理(emergency manager)来做判断。警车、救护车会随后来到,甚至有时候消防车也会一同出现。警察会对司机进行盘问,司机可以选择回答,也可以选择沉默。
不过无论如何答复,司机都不可能继续开车完成剩余线路了,只能呼叫其他司机赶来顶班。这一来一回,往往要延误几个小时。
结束盘问后,撞到人的司机也不能直接回到工作岗位,公司会根据心理医生评估的结果,给司机安排假期,进行调整。
一些司机心理素质强大,很快就能恢复常态,但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在事故后说出那句“没什么大不了”。在阿白的同事里,一位司机迟迟无法走出撞人的阴影,最终选择远离了一线岗位,从火车司机转职成了一名调度员。
幸运的是,那天晚上,应急经理经过仔细查看后,最终确定:阿白前面那列火车撞上的,是一头倒霉的野鹿。
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和那位司机一样走运。在德国,每年死于火车事故的人数在八百上下,绝大多数是自杀。在阿白工作的头一年里,光是他所负责的线路上,就死掉了四五条人命。而阿白站上的那几个年轻同事,无一例外,都撞死过人。相比之下,他一年到头平平稳稳的,倒显得有些另类了。
视线不好的雨天,阿白曾经撞到过两只小鸟
不过阿白也有过心有余悸的经历。那一次他驾驶列车驶过一座小站,忽然望见一个男人矗立在站台边缘,只要再向前挪动分寸,必然要被高速行驶的列车撞得粉身碎骨。
刹那间,阿白联想到了“自杀”这两个字。
停车是来不及了,只有疯狂鸣笛。尖利的汽笛声像防空警报,刺破了宁静。
好在对方像是突然醒悟了一样,抬头瞟了一眼列车,又悻悻地退了回去。
直到列车将站台彻底甩在身后,阿白才终于回过神来。他不由得骂了一句,手背在额头上擦了一把,才发现全身上下早已被冷汗浸透了。
“我就是他们”
转眼之间,阿白平平安安度过了工作的头一年,没有遭遇过重大事故。但是刚刚迈入新的一年,一件大事却发生在了他的身边。
2024年1月,德铁司机在gdl(德国火车司机工会)的号召下,发起了全国范围内的大罢工。虽然德铁是吃大锅饭的国企,但过去两年里,欧洲饱受通货膨胀的困扰,物价飞涨,员工们的收入却没怎么提高。不少在德国工作的人,在了解到铁路司机的薪资后,都会忍不住说一句:“难怪老罢工。”
这次罢工,工会摆在谈判桌上的诉求是提高铁路司机收入,并将工作时长由每周最多六天调整为五天,从38个小时降低到和钢铁工人一样的35个小时。
罢工对工会会员来说,是权利而非义务。而这一次,有97%的会员表示支持,阿白也是其中一份子。虽然转行后“躺”得大抵还算满意,他还是选择为了给自己和同事们争取权益参与其中。
和许多人想象中的混乱场景不同,罢工由工会统一组织,先通知工会成员,约定好罢工时间,等到了日子,大家统一行动。
到了罢工当天,大城市里的火车司机会聚集到广场上,身穿塑料袋和黄色马甲,一边挥舞旗帜,一边呼喊口号。而阿白所在的小城,罢工则进行得一派祥和。
早上,阿白会跟公司打个招呼说“今天要罢工”,接下来的时间,便和其他罢工的同事一起坐在车站对面的面包房里,喝杯咖啡,吃几个面包。
通常,工会也会在罢工前48小时发布公告并通知媒体,减小对乘客的影响 / wiki commons
这股罢工潮陆陆续续持续到3月才结束,工会以高度的组织力、行动力和斗争意愿,最终为全体司机争取到了涨薪和通胀补贴,还有弹性缩短的工时。
这样的结局,离不开工会主席的强硬。在阿白的眼里,这位胡子花白、不苟言笑的白人老头儿“是个狠人”。因为长期组织罢工,老人家没少遭受污蔑和谩骂,一度还收到过死亡威胁。后来见他还毫不动摇,德铁管理者们干脆施展怀柔政策,承诺只要他妥协,就将他调入董事会,主管人事,年薪百万以上。
然而老人家偏偏不吃这套,就要带领工人罢工。这样的作为着实让阿白钦佩不已,“真的有人是用钱搬不动的,不为自己,为了别人,就要跟你干。”
工会主席的“狠劲”也鼓舞了阿白。后来他把这段罢工的经历分享在国内的社交媒体上,有人说偷偷正常上班也能享受罢工的成果,一举两得。他颇为愤慨:那我不成了“吃里扒外”的streikbrecher(工贼)了!有人不明就里,奉劝他不要和“他们一样罢工”,他直接回答:“我就是他们。”
罢工期间没有收入,工会用罢工基金对司机进行了补贴。补贴每小时只有十欧元,第一天罢工最多五十欧,之后每天上限一百欧。虽然这个数字比不了上班的正常收入,但和大多数司机一样,阿白坚持到了最终“胜利”的时刻。
罢工潮结束,生活又回到了安稳的轨道上。5月份的时候,阿白参加了培训,考取了瑞士铁路司机火车名牌。这意味着,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他可以驾驶着火车,穿过德瑞边境,停靠在繁华的苏黎世,沿途不光有美丽的风光,还有许多让人会心一笑的遭遇。
为了拿到这张名牌,阿白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培训
他曾听公司里的老司机们谈起过,从前开车进入瑞士,每当路过一个小镇时,总能看到一个白人老头儿。他就站在自家门口,朝着火车头兴奋地挥手致意,偶尔还会拿出瑞士国旗,像参加庆典一样开心地挥舞。尽管彼此素不相识,但过往的司机还是会默契地按一下喇叭以作回应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这俨然成为了火车司机之间的传统。
阿白还没有见过这个老人,也不知道老人为何对火车情有独钟,不过这个故事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经历。
在黑森林线路上,每次停靠在一个小站上时,他都会见到一个身穿红色马甲的清洁工。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,也和对方极少聊天,但每次碰面,那人总是面带微笑,遥遥向他打招呼。他也回之以微笑和挥手。渐渐地,每一次停靠,他的心中都不免多出了些许的期待。
后来他想,火车真正的意义或许就在于连接起了一个又一个孤立的空间,而这种连接催生的种种微小瞬间,让陌生成为了默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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